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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德元年,四月辛亥,应天府

    天刚擦亮,东华门外,即有一辆青缦马车飞速行来。

    车夫扬起马鞭,甩出鞭花。

    骏马扬蹄,哒哒声破开黎明前最后一丝寂静。

    六名骑士护卫马车左右。

    四人着缇衣,背负弓箭,腰佩绣春刀。身姿剽悍,飞驰中,煞气扑面。

    两人做东厂番役打扮,圆领衫,皂圆帽,腰间一把长刀,随身没有弓箭,而是两只水火短棍。

    城门卫刚刚轮值,正要拉起门闸。忽见马车骑士自东行来,擦擦眼,确认没看错,当即停下动作,飞速禀报城门官。

    后者得报,提刀走上城头,眺望渐近的马车,眉间锁紧。

    “锦衣卫和东厂番子怎么凑在了一起?”

    南京有六部,有镇守太监,亦有厂卫常驻。

    南京勋贵功臣子弟,十个里有五六个挂着锦衣卫官衔。同庆云侯世子周瑛相类,只领俸禄不视事。待继承父祖爵位,即会主动向天子乞辞,转授家中子嗣。

    在南京守皇城门,不比在神京轻松。

    神京好歹是天子脚下,厂卫进出办事都遵循规则,极有章法。南京则不然,除北镇抚司派遣的同知佥事,千户百户,余下多勋贵功臣子弟,飞扬跋扈起来,魏国公都管不住。

    故尔,朱厚照才会生出将张氏兄弟南送的念头。

    进了南京城,区区两个外戚,不比蚂蚁好多少。

    遇上老资格的勋贵,或是祖上有免死金牌的功臣子弟,马鞭一扬,分钟教这对滚刀肉重新做人。

    相比之下,东厂则要低调得多。

    在神京,无论官员勋贵还是锦衣卫,听到东厂两个字,都是皱眉。换成南京,别说颗领班,就是镇守太监傅容,行事都要小心再小心。

    多年搜集到的证据,要借高凤翔的手上呈天子,足见南京镇守太监一职,面上好看,内里空虚。傅容手中的权利,甚至比不上江浙福建同僚。

    说句不好听的,花架子。

    地位权责不同,注定厂卫吃不到一个锅里去。

    今时今日,见缇骑番子行在一处,共同护送一辆马车,如何不让城门卫吃惊。

    “百户,时辰到了,再不开皇城门,上边怕要怪罪。

    “开门!”

    吃惊归吃惊,不能真将人拦在城外。

    城门官快步走下城楼,待门闸拉动,城门开启,亲自查验来人关防路引。

    “我等自扬州府来,持扬州镇守太监印信,拜见南京镇守太监傅容傅公公。”

    护卫的番子上前,并未下马,只从怀中取出路引,出示印信。

    “扬州镇守?”

    “正是。”

    印信等物没有问题,城门官转向青缦马车,问道:“车内何人?”

    “京城来人。”

    这个京城,自然不是应天,而是顺天。

    “可请当面?”

    “你……”

    番子刚要发怒,青缦拉起,车中人露出面容。

    金绣白泽服,金缘乌纱,腰束玉带,佩一柄绣春刀。

    剑眉星眸,肤如玉色,通身的贵气。

    饶是见多宗室勋贵子弟的城门卫,也不禁看愣了一下。

    “吾乃长安伯顾靖之。”

    一句话,青缦再次垂下。

    顾靖之?

    名字耳生,看冠服,至少是个伯爷。

    无皇命,藩王不得离开封地。同理,两京和中都的勋贵,也不能擅离。

    长安伯远从北来,唯一的可能,即是身负皇令,说不得就是南下办事的锦衣卫。

    如果真是锦衣卫,里面怕是有些门道。听说前些日子,扬州出了大事,有-盗-匪-不开眼,截杀厂卫。

    刚刚扫过一眼,这位伯爷,气色貌似不太好……

    城门官心神飞闪,疑惑接连涌上心头。见番子和缇骑神情不善,终没敢多问,查验过腰牌,便让路放行。

    马车进城后,城门官当即遣人报知五城兵马司及应天府。

    后者接到消息,马车已停在镇守府前。

    听长随禀报,傅容神情微变。

    “真是长安伯?”

    “回公公,来人是这么说。”

    家人一边说,一边呈上名帖。

    顾靖之三字,笔锋如刀,力透纸背,似有煞气迎面。

    “快请,开正门!”

    单是锦衣卫千户,不值如此。但顾家未获罪前,在神京城可是顶尖的勋贵。

    顾卿的曾祖母是仁宗皇帝之女,英宗皇帝的姑母。因顾卿高祖在土木堡战死,曾祖和祖父无辜获罪,被夺爵流放,在乾清宫前苦跪两日,未果,毅然除去绫罗绸缎,着麻衣戴木簪,同夫家一起北上。

    三年后,病死在朔北。

    顾家三代在北疆戍卫,立下赫赫战功,被天子召回。归京后即洗脱罪名,复爵位,发还家产庄田。

    念及逝于北疆的皇族公主,天子特下恩旨,立顾鼎为侯世子,袭父爵位。封顾卿一等伯爵,世袭罔替。

    如此,顾家荣耀一时无两。

    顾家复爵时,傅容已在南京。关于神京城的消息,多从旁人口中得来。

    就其本人,同顾家并无干系。但他还是小黄门时,借着同姓,拜为干爹的傅公公,曾伺候过仁宗皇帝的两位公主。其资格之老,司礼监的提督王岳、掌印戴义,见面都得弯腰。

    可惜人走茶凉。

    傅公公人刚没,傅容就被挤来南京。

    说得好听,国朝开立之地,镇守之职不容轻忽,需得老成持重之辈。实际上,不过是司礼监容不下他!

    他可是傅公公的干亲,论资排辈,宁瑾陈宽及不上,王岳也差了几分,但和戴义换换位置,没人能挑出理来。

    只可惜……

    傅容摇摇头,世事难买早知道。

    没能狠下心,棋差一招,怨不得谁。

    怪只怪自视甚高,以为有傅公公的荫庇,就能顺风顺水。到头来阴沟里翻船,被扔到南边养老,苦果只能自己吞。

    在南京多年,傅容面上笑呵呵,像个弥勒佛,实则憋了一肚子怨气。

    顾卿此次前来,让傅容看到了机会。

    搭上顾家的船,未必能马上调回神京,好处却是一定不少。

    至少,和顾家有几分交情的勋贵功臣,往后再见,总要给他几分颜面。不会再如之前一般,探查个消息都要束手束脚。

    心下打定主意,傅容对顾卿更多几分客气。将人请进正厅,令长随奉茶。

    稍作寒暄,便不再废话,直接询问来意。

    “只要咱家能做到,长安伯尽管开口,咱家必不会推辞。”

    顾卿放下茶盏,道:“傅公公高义。”

    “岂敢。”

    “如此,顾某便不再客套。”

    “正该如此。”

    “在下欲至南京刑部大牢,提审一名人犯,可请傅公公帮忙?”

    南京刑部大牢,提审人犯?

    傅容笑容微僵,这还真不客套。

    “敢问伯爷,想提哪名人犯?”

    “南京户科给事中,戴铣。”

    “这……”

    犹豫片刻,傅容苦笑道:“这事可不好办。”

    “为何?”

    “戴铣被人告发,私--通-海盗。应天府的差役搜查其家,搜出白银千两。更有一封密信,落款是海匪谢十六。证据确凿,当日就押入刑部大牢,除三司,任何人不得见。”

    “谢十六?”

    “此人本名谢紘,化名谢石棋,以商人做隐蔽,是江浙福建一带有名的海贼。同其他五人一起,奉悍匪许光头为头目,横行海上,拦截商船,祸害沿海百姓,无恶不作。”

    和谢十六扯上关系,甭说是一个给事中,便是南京六部尚书,都要丢官送命。

    “此事确实?”

    “真也好,假也罢,戴铣必死。”傅容道,“想将他提出大牢,实是无法。”

    “真没办法?”

    “不怕伯爷笑话,咱家在南京实在是说不上话。如果伯爷真要见他,咱家倒是可以为伯爷另指一条路。”

    “傅公公请讲。”

    “魏国公。”

    顾卿垂下眼眸,神情莫测。

    傅容压低声音,道:“南直隶的水太深,旁人搀和进来,未必得好。魏国公则不然,跺跺脚,金陵都要抖三抖。他发话,刑部定要给面子。如果伯爷信得过咱家,咱家这就遣人往魏国公府送信。”

    “魏国公会帮忙?”

    傅容眯眼,笑得像尊弥勒佛。

    “高凤翔那老小子从扬州回京,想必去过扬州镇守太监府。”

    顾卿点头。

    “伯爷可是当面见过?”

    “见过。”

    没有什么好隐瞒,顾卿回答得干脆。

    “既见过高凤翔,伯爷应知,咱家手里握着不少好东西。南直隶的勋贵功臣,有一个算一个,都在咱家这里留过名。”

    “魏国公亦然?”

    “魏国公持身刚正,国公府的右长史却是贪心不足。半年前,联合恶-绅,霸-占民田五六百亩。更胆大包天,瞒骗过魏国公夫人,挂在国公府功臣田内。”

    “此事魏国公可知?”

    “自然不知。”傅容笑道,“不然,咱家如何能做这个人情,又凭什么说动魏国公,帮伯爷这个忙?”

    “劳烦傅公公。”

    “不敢。”

    傅容笑道:“能帮上伯爷的忙,是咱家有幸。伯爷无需这般客气。”

    话落,自袖中取出一本小册子,研墨抄录下两页,当着顾卿的面,装入信封,用火蜡封好。

    傅容唤来长随,道:“送去魏国公府,记住,交到左长史手上!”

    “是!”

    长随退下,不消片刻,有家人来报,应天府府丞和五城兵马司指挥使投帖拜访。

    傅容明白,这些人想见的不是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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