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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提到海禁,老经纪很是感慨,说道:“实不相瞒,老朽是苏州太仓县刘家港人,老朽祖上曾经是小海商,那真是个好时候啊,每年只需几条船的贸易,就能赚得盆满钵满,哪怕朝廷十抽一的抽税也是愿意的,后来从先帝爷开始海禁,家道中落,眼瞅着购置的大海船在港口烂成朽木,只能劈了当柴烧,不止我们本分的海商人家遭殃,连带着整个刘家港都没落了……”

    刘家港,有天然绝佳的港口,从元朝开始,这里出了诸多的航海家和商人,当地造船业就兴起,四处都是造船厂,还有炼铁业,海船用的铁锚从几十斤到几千斤都有,在太【祖爷建国之初,天下赋税十之一二出自苏州府,而苏州府的赋税十之一二出自太仓,刘家港功不可没。

    苏湖熟,天下足,江南富庶之地的粮食也大多储在刘家港的仓库里,此处有天下粮仓的美誉,而迁都北京之后,北地粮食不足以供养新迁入的官民还有庞大的军队,漕运就更加重要了,秋粮成熟收割时,从刘家港北上的粮船几乎是昼夜不休。

    刘家港的繁盛在郑和由此下西洋时到了极点,海禁之后开始逐渐衰败,后来海禁不停的开了禁,禁了开,或许是天要灭刘家港,这里的海港慢慢变浅,大船无法在此处停泊,刘家港却再无崛起之日了。随着南边吴淞上海县海港码头的崛起,这里不仅仅是没落了,而且是倭寇出没最频繁的地区,这个老经纪家里不愿过担惊受怕的生活,便举家从刘家港迁到了扬州府,都一把年纪了,还要出来在榻房当经纪养家糊口。

    说到伤心处,老经纪老泪纵横,叹道:“唉,往事不堪回首,承蒙各位经纪同行的照顾,老朽一家放在扬州有立足之地。如今刘家港的百姓要么和倭寇同流合污,四处流窜作乱,做那伤天害理之事,要么就困在当地勉强务农糊口,造船、炼铁、航海早就废弛了,其实海禁能捆住的是我们这些遵纪守法的普通商人的手脚而已,那些本钱大的,手眼通天的大海商还是有各种法子做海航贸易,本该交给朝廷的税银都进了太监和官员们的腰包。”

    “我也是经常看朝廷邸报的,每年朝廷都为了延续海禁和开海禁吵得不可开交!你们说说,他们都得了好处,当然是希望继续海禁了,因为一旦开了海禁,海商的走私贸易就合法了,分出利润来交税银,不需要给太监和官员们贿赂,这些大人物们油头都没了,当然嚷嚷着海禁不可废除。”

    庆丰帝一听说有贿赂,忙问道:“老丈,那市舶司的官员和太监每年能得多少贿赂?”

    老经纪伸出了三个手指头,庆丰帝猜道:“三十万?”

    “三十万都不够打发太监手底下的小公公。”老经纪哈哈大笑,“你可以大胆一点猜。”

    庆丰帝狮子大开口,“三千万?”暗想朕劳心劳力搜罗好几年的私房钱才勉强凑成这个数呢。这些人一年就能得了。

    “是货物价值的三成,何止三千万呢。”老经纪笑道:“这几乎是行规了,官商勾结,这商人八成斗不过官员。碰上刮钱刮的厉害的,三成都填不饱呢,那市舶司的太监狮子大开口要五成的,您也得乖乖把银票送出去。想当年没有海禁的时候,交税也不过是十抽一,都说苛政猛于虎,其实太监官员们比苛政更可怕呢。实不相瞒,海外贸易利润大,许多太监和稽查的沿海官员已经不满足三成、五成的贿赂了,他们干脆自己做起了买卖,从走私海商们手里夺一口食呢。”

    “就拿广东市舶司守备太监韦春举例子吧,这韦春自打皇上登基就去了广东,有十二年了,现在道上人谁不知道韦公公才是广东最大的走私海商?他与海外诸国都有贸易往来,广州港每日靠港离港的海外船只,有四成是他韦公公的。咱们这个榻房仓库里头的玳瑁、*、檀香、珍稀的黄花梨木材,大多是韦公公运进来的。”

    韦春这死太监!年年上书对朕哭穷,没想到他比朕还有钱!赚了那么多的银子,也不知孝敬朕,每年送几盆珊瑚和几座西洋的大钟敷衍朕,原来是把朕当做叫花子打发呢!庆丰帝气的咬牙切齿,暗想等回到京城,不,回金陵城,不行,等会就命曹铨带着锦衣卫秘查韦春贪腐走私一案,把他这些年私吞的银子全给朕吐出来!

    说到兴奋处,老经纪是不吐不快,没注意庆丰帝变了脸色,继续唾沫横飞说道:“韦春是一条大鳄,其余小鱼小虾就不值一提了,都在拼命往兜里捞钱呢,韦公公吃剩的东西,也够小鱼虾们报餐一顿了。其实何止太监,连官员也都不干净,诸位是从金陵而来,那应该知道三年前金陵城鸡鸣寺盂兰盆会惨案吧?”

    庆丰帝等人皆点头,亲身经历此时的沈今竹和汪福海对视一眼——怎么扯到金陵去了?海禁、官员贪腐和惨案有什么关系?

    鸡鸣寺之夜是庆丰年间、甚至百年间都罕见的惨案,都写进青史了,最后还是庆丰帝下旨定的罪呢,至今都记忆犹新,庆丰帝说道:“起因是当时还是靖海侯府的内部纷争,当时的靖海侯世子夫人为了让自己儿子继承爵位,招募杀手千里迢迢跑到金陵鸡鸣寺,释放鳄鱼和毒蛇制造混乱,想乘机杀害原配生下的一双儿女,盂兰盆会人太多了,酿成大祸,举国震惊。后来世子夫人陈氏连同她的娘家福州卫所陈千户一家满门抄斩,主犯凌迟剐心。”

    老经纪赞道:“这位游商好记性,我要说的就是这千刀万剐的陈千户了,哼,真是不是不报,时候未到啊。这陈千户是世袭罔替的千户,两百年繁衍下来,族人遍布东南,陈家抱团欺上瞒下,在福州是地头蛇,连靖海侯府都让陈家三分。强龙斗不过地头蛇嘛。以前的靖海侯世子夫人徐氏是世镇金陵魏国公的嫡长女,江南之地,谁家能有徐家的权势大?谁会胆大包天,想要设计害死魏国公的亲外孙?但是徐家到了东南之地,影响力就不如地头蛇陈千户了,陈千户一家为什么会有那么大的胆子、用如此不顾后果的毒计刺杀魏国公的外孙、祸害无辜百姓呢?”

    “以前我不敢说,现在陈家被除族,嫡支一脉都死绝了,旁支也风光不再,我就和你们说一个秘密。陈千户一家铤而走险惯了,以前做的恶事没有被戳破,就以为杀掉魏国公亲外孙,扶自己的外孙继承靖海侯爵位之事也能做成了。大约是四年前,荷兰人攻占台湾,陈千户动用了福州卫所的水军,名义是去支援台湾,实际上战场里头装的全是走私到琉球国的丝绸还有瓷器!陈千户先去琉球交割货物,然后再去支援台湾,可是去从琉球离港后,陈千户率领的福州水军遭遇了风暴,几乎全军覆没,只逃出陈千户和几个亲兵。”

    “困守在台湾的大明军队迟迟得不到支援,要么困死、要么投降了荷兰人、要么做了逃兵,和倭寇同流合污在东南沿海屠杀自己的同胞。”

    沈今竹心头一惊,约四年前,恰好就是章家母子三人从台湾出逃的时候,章松和章秀曾经说过,荷兰人攻打台湾,明军一直没有等候福建水师的支援,原来朝廷其实有过支援的,只是战船被陈千户用来走私货物,走了弯路,等回去时遭遇风暴,形同没有罢了!这杀千刀的陈千户!为了一己之私,就白白葬送了那么多大明将士的生命,还丢了国土台湾!

    老经纪此话一出,哪怕是庆丰帝这样满不在乎的“昏君”呢,听了也是义愤填膺,我大明江山就是被这群蛀虫祸害了!

    凤姐是个爆炭,她一拍桌面,愤然而起,说道:“居然有这等国贼!视人命如蝼蚁,建功立业的本事没有,还专门拆自己家的墙角,给外人以可乘之机!这种人凌迟都是便宜了他!老丈,怎地如此大事都被陈家掩盖了?若四年前就发现陈千户用战船为自己谋私之事,早些撤职查办了,就不会三年前盂兰盆会惨案,唉,那年有两千余金陵百姓惨死其中,这里头就有我的街坊领居,被踩踏的不成人形了,辨认不出来,那些遗体都合葬在鸡鸣山脚下。若真有阴曹地府,这两千惨死的冤魂在地府里也要把陈千户咬死无数次。”

    “官官相互啊。”老经纪摇头叹道:“陈千户那时在福州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他亲家靖海侯更是东南一霸,靖海侯世子夫人是他亲闺女,还有各种姻亲、门生、同袍的交情,有这些关系网护着,朝廷一丝风都闻不到。陈千户回来写给朝廷的请罪文书我在邸报上都看见了,说他率兵支援台湾,先遇倭寇,再遇海盗,在海峡遭遇风暴,全军覆没,向皇上请罪呢。京城那些太监们早就被陈千户喂饱了,关键时刻都出来给他说好话,皇上被奸臣蒙蔽,只是罚俸一年,陈千户继续做他的官,若不是次年盂兰盆会惨案将陈家连根拔起,唉,福州还不知被祸害成什么样呢。”

    凤姐听的很入神,问道:“老丈,您是如何得知此事的?”

    老经纪泪流满面,哽咽道:“老朽今年六十了,一生只有一个儿子继承香火,打小就跟着我在扬州各处的榻房跑经纪这一行,他是个勤快的好孩子,成家立业,为了让家里更富裕些,他弃了经纪行,改作游商,专门在各地贩卖布匹,赚了不少银子,给家里买田置地,挑起了养家的担子。所以老朽在五十岁就金盆洗手不干经纪行了,在家含饴弄孙,好不自在。”

    “四年前,儿子突然写了一封家书,说近来贩了两船上好的丝绸到福州,全都被陈千户的管家看中买下来了,付了现银,因是大买主,他便亲自押着船去交割,那陈管家居然直接将船引到了福州水师的军港码头停泊,他当时还纳闷呢,心想给将士们裁衣裳,怎么可能用丝绸这么贵重的衣料呢?谁知陈管家叫了百来个水兵来,将两船的丝绸全部抬进了停泊在港口的战船上!我儿子不敢吱声,回到榻房,又看见陈管家来榻房购买瓷器,两天后,就听说陈千户带着福州水师支援台湾去了。”

    “他觉得疑惑,暗中向榻房相熟的经纪和游商打听此事,人家告诉他,陈千户以出兵或者巡海的名义走私货物,早就不是什么秘闻了,还说整个东南沿海,类似陈千户这样假公济私的官员不计其数,大家心照不宣而已。所以海禁误国啊,正经的海商被砸了饭碗、工匠失业,港口没落,好处全给走私海商、太监、贪腐官员们得了,祸国殃民……”

    这老经纪的儿子将福州的见闻写在信中,没过多久,邸报上就登了福州水师的援军全军覆没,还有陈千户的请罪文书。然后儿子就神秘消失了,连着几月没有来信,老经纪亲自去了福州寻儿,也毫无踪迹,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家中老妻有病、孙儿还小,儿媳妇整日哭泣,失去了顶梁柱,总不能坐吃山空,不给孙儿留些家产吧?所以老经纪为了家族生计,重新开始做起了经纪行。

    老经纪一生如此坎坷凄惨,众人闻言,许多感情丰富的人都跟着流泪,其中就有外硬内软的曹核,曹铨看着儿子哭天抹泪的样子,心想我若死了,这讨债鬼儿子也就哭成这样了。

    凤姐更是哭的梨花带雨,说道:“老丈,你怎么不去报官呢?”

    老经纪抹了一把辛酸泪,叹道:“就像刚才说的,官官相护,陈家势大,还有亲家靖海侯护着,我去那里告?我一把年纪了,活够了,进京敲登闻鼓告御状都不怕的。可是我有牵挂,家里有老妻幼孙啊,若真告起来,我的家人恐怕都要去地下和儿子团圆,所以我非但不敢报官,连儿子最后一封信都烧了,就怕给家里招祸。”

    “苍天有眼!一年后陈千户被凌迟处死,陈家灭族,我还去了福州看陈千户行刑,刽子手好刀法,一刀又一刀,那陈千户被割的几乎只剩下一个骨架了都还没咽气呢,真是痛快。”

    徐枫重重在饭桌上砸了一拳,闷声道:“陈家该死!”

    难怪大姐徐碧兰嫁到靖海侯府会郁郁而终、难怪两个外甥吴敏吴讷小小年纪、宁可冒着诺大的风险千里迢迢坐船跑到金陵,也不愿意继续待在侯府,徐枫从未想到,魏国公也从未提起,那陈家居然如此可怕,从这种为了利益不折手段的人家嫁到靖海侯府做继室的陈氏怎么可能眼整整看着吴讷继承爵位呢?

    对啊,陈家后来还是死绝了,真是报应,凤姐止了泪,安慰道:“老丈一生太不容易了,将来你孙儿大了,早些回去养老,这银子是赚不完的。”

    提到孙儿,老经纪欣慰的点头说道:“我孙儿读书争气,今年十六就中了秀才,他经常要我回去休息呢,说他是秀才了,有俸禄银子,我老了,不用再为家里操劳。老朽觉得自己身子骨还硬朗,可以再撑三年,这三年为孙儿挣些进京赶考的盘缠,出门在外,穷家还要富路呢,不能被人小瞧了去。”

    中年经纪说道:“那我们等着喝您宝贝孙子的状元酒了。”

    老经纪当然是自谦一番,但也掩饰不住内心的骄傲,一时饭毕,众人散开,各自去了房间休息,庆丰帝当然是住在了凤姐的隔壁,庆丰帝把曹铨和汪福海都叫来了,写下了秘令,命南直隶锦衣卫彻查广东市舶司守备太监韦春贪腐、组建商队走私大案;而且还交代了另一个十分棘手的案子:已经被灭族的陈千户假公济私用战船走私的一案。

    曹铨和汪福海顿时傻眼了:太监韦春贪腐走私一案倒好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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