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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嘉康二年正月十五,上元节,岭南州城滇州城三十里外。

    朝廷大军驻扎在此已十日有余,年前皇后在南霞县斩了岭南王后,手提岭南王的头颅,三日之内连下三城。之后,又下三城,一城比一城难攻,实打实是朝廷用兵打下来的。大年初三,朝廷大军兵临滇州城下,却在州城三十里外扎了营,十余日来一兵未出。

    岭南军已做好了死守州城的准备,却不料朝廷按兵不动。谁都知道巫瑾奉旨回国,耗不起时间,可朝廷大军却在州城下干耗了起来,岭南王的亲信们一番合计,皆认为此事有诈。

    于是,岭南军派出了小股骑兵,不分昼夜地袭扰朝廷军大营,或骂营,或放箭,或擂鼓,或叫阵,意图逼朝廷出兵,逼不出来也要挫一挫朝廷大军的士气,扰得军中不得安宁。

    但朝廷大军就是坚守不出,且士气非但不见低落,镇守辕门的小将还跟前来叫阵的岭南军对骂了起来。

    “嘿!你们这些败军之将当爷爷们都是傻子吗?谁不知道滇州城乃天下险关?我们强攻州城,那不是上赶子找死去的吗?皇后殿下可不愿叫将士们白白送命,这几日正和将军们在商议怎么拿下州城呢!甭急,早晚有你们求饶的时候,回去等着吧!等不及就带大军来,咱们两军堂堂正正的干一架!没这胆量就别来叫阵,哪儿来的回哪儿去!”

    “……”谁没胆量?

    岭南军的将领气得鼻子都歪了,从没见过怕死还能说得这么理直气壮的人,这回也算长了见识。

    更恼人的是,小将摆了摆手,跟赶苍蝇似的,临了还嘱咐了一句,“哎,回去的路上小心点啊!当心伏击!”

    这话竟不是威胁,次日夜里,岭南军的一队斥候被神甲军在官道旁的林子里全给擒了,随后前来叫阵的一支骑兵遭了伏击,俘虏被押进了朝廷大军的军营。

    人没杀,也没打,第二天就挑了两人给送了回去。

    押送俘虏是一队神甲军,领兵之人却是乌雅阿吉。

    乌雅阿吉把从月杀身上借来的神甲穿在外头,故意任神甲在日头底下晃人的眼,态度嚣张得很,“哎!我说,都提醒过你们了,怎么不长记性?姜靳老贼当初策反淮州,左挑右挑,挑了许仲堂和曹敬义那么一帮人,眼光差得很!你们怎么也跟他似的?派那么点儿人去叫阵倒也罢了,还不舍得挑些身手好的。”

    他的语气恨铁不成钢,训斥罢了,指了指跪在马蹄旁瑟瑟发抖的两个俘虏,笑道:“本王是来传懿旨的,皇后殿下口谕,为了叫你们长点儿记性,打今日起,每天给你们送俩俘虏来,这俩是今天的,明天还有。”

    说罢,神甲军便弃了俘虏,打道回营。

    州城的守将陈飞气得脸色铁青,怕放箭伤了自家兵将,于是便下令放弩,结果神甲卫个个武艺高强,白白耗费了一阵儿军械之后,岭南军眼睁睁地看着神甲军绝尘而去。

    神甲军走后,城门大开,一队精骑驰出,将两个俘虏救回了城中。

    这回岭南军算是知道了,只要英睿皇后坐镇于军中,朝廷大军是绝不会军心大乱的,反倒是被朝廷这么天天的往城下送俘虏,自家军中一片请战之声。

    岭南王的幕僚们认为此乃皇后扰乱军心之计,于是命州军坚守不出,倒要看看谁能耗的过谁!

    俘虏一直送到了上元节这天,这天,乌雅阿吉来时多带了一人。

    陈飞正觉得奇怪,就听乌雅阿吉在城下扬声道:“陈将军,今儿过节,多给你送一人来!皇后殿下口谕,这叫买二赠一,不必谢恩!”

    ?陈飞登时气得肺都要炸了,副将请命出战,他却没准,“不可出兵,此乃军令!”

    副将恼了,“去他娘的军令!一群文人懂个屁的用兵之道,凭什么号令大军?再不出城一战,军心都要憋散了!”

    “那就好好安抚军心!你看不出来朝廷就是想乱我军的军心吗?州城依山而建,地势险要,易守难攻!朝廷知道硬攻必定伤亡惨重,就想以奸计逼我大军出城一战!你想中计吗?”

    “中他娘的什么计?将军看看城下有几个人?末将率一支精骑出城跟他们战个痛快,好过天天被人这般羞辱,让将士们都跟着窝火!”

    “那可是神甲军!武艺高强,刀枪不入!出城送死对军心有何助益?”

    主副将就这么在城楼上吵了起来,乌雅阿吉仰头看了一阵儿热闹,讥诮地笑了笑,随即率人策马而回。

    *

    一行人回到军营时,已是傍晚时分。

    乌雅阿吉一进中军大帐就将神甲一抛,“越大将军,谢了啊!”

    月杀脸色青黑,“说过多少遍了?不准抛!”

    乌雅阿吉只当没听见,冲上首抱了抱军拳,吊儿郎当地笑道:“启禀殿下,今儿的差事办完了,人都进城去了。一听说买二赠一,岭南军的主副将气炸了,那脸色比越大将军的还难看!”

    暮青正伏案研看两国边界的地图,听闻此话抬起头来认认真真地看了眼月杀的脸色,点头道:“嗯,那他们应该忍不了几天了。”

    月杀瞥向暮青,目光冷飕飕的。

    乌雅阿吉道:“滇州城的主副将今天在城楼上都吵起来了,末将估摸着他们至多还能忍三天。”

    暮青嗯了一声,又低头研看地图了,“你去传邱安来一趟。”

    乌雅阿吉在她面前从不自称本王,她也就不去提他的身份,且将一切留待打下岭南后再说。

    “得令!”乌雅阿吉转身就走了,半炷香的时辰后,邱安随他进了中军大帐。

    暮青这才又从地图中抬起头来问道:“还有多少人没到?需要几天?”

    邱安道:“回娘娘,还有八九人,要个两三天。到咱们军营里的就这么多了,其他刺卫会从南图那边儿摸进岭南后方,只待州城火起,他们就一齐动手。”

    “好!”暮青看向乌雅阿吉,吩咐道,“俘虏继续送,明天买二赠二,后天买二赠三!告诉他们,人在军中养着,白费朝廷的粮饷,我们要清仓。”

    清仓这词儿有点儿新鲜,但也好懂,邱安抽搐着嘴角,忍了又忍。乌雅阿吉却没他那么顾忌尊卑,直把腮帮子都笑酸了。

    滇州城依山而建,山势崇峨峻拔,城池藏于险关之内,地势高耸,易守难攻。若不用奇策,只靠强攻,就是打个一年半载也不见得能打下来。可南图的老皇帝等不了这么久,眼下的时局也容不得大耗兵力,于是圣上就下旨招集了散布于南兴和南图的刺卫,欲以刺杀之计速定岭南。

    可自打战事一起,州城的城门就关了,刺卫们进不了城,皇后就想出了这么个损招儿。

    她料定如若强攻,岭南军必定依凭天险坚守不出,只是城楼上那十二架强弩和巨石乱箭就够朝廷大军受的,强攻只会叫将士们白白送命,于是她便命大军扎营歇整。

    她擒杀了岭南王,如今岭南军畏她如虎狼,朝廷按兵不动,岭南王的幕僚们果然认为此事有诈,于是派出斥候精骑频频刺探叫阵,自动把人送进了朝廷的军营里。

    前三天,为防岭南军严查,送回去的俘虏都是真的,后几日送进城去的都是刺卫。皇后亲自审的俘虏,就差把人祖上十八代是干啥的都审出来了,刺卫们经验老道,扮成俘虏在军中呆几日问题不大。只待余下的刺卫都到了,大军就会进行下一步行动。

    但下一步的用兵之计,皇后至今尚未明示。

    “好了,你们回去吧,今日是上元节,夜里记得加强戒备。”暮青说罢,又看地图去了。

    邱安和乌雅阿吉道声遵旨,一齐走了。

    但刚走没多久,也就一更时分,邱安又来了中军大帐,这一回,他的形色显得有些匆忙。

    暮青神色一凛,沉声问道:“出了何事?”

    邱安气还没喘匀,瞧见暮青的神色,赶紧从怀中摸出一封书信来,咧嘴笑道:“好事好事!”

    月杀接过书信递了上去,暮青一瞧,见书信封在明黄的锦缎里,竟不是军情,而是一封家书!

    暮青捧着家书许久没动,一时竟有些失神。

    邱安见了,笑着挠了挠头,随即悄悄地退了出去。

    月杀到暮青身后站定,将目光定在了大帐门口。

    中军大帐里静了下来,军案上仍然铺着地图,明黄的锦缎放在上头,似墨色山河里的一抹天光,烛影跃动着,叫人的心也跟着狂跳。

    ?这些日子,朝中的消息也时常传入军中。她知道何少楷兵谏事败,江南水师全军皆降;知道章同勇斩叛将,负伤立功;知道朝中肃清了半数大员,知道何初心这两日就能被押回都城……她知道他日理万机,兴许起居都搬到了太极殿,故而理性上她并不希望他百忙之中回什么家书,可当她看到邱安捧着这封明黄的锦缎进来时,她才知道,她心里有多盼。

    哪怕信中是对她那二字家书的怨怪之言,她都想要看——看看他的字,哪怕睹信思人。

    直到此时,她才理解了为何她远在他乡时,步惜欢总那么盼信如盼人。

    她屏息着将信展开,当看到那熟悉的笔迹时,她几乎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这一刻,桌案上的灯烛似乎放得有些近,火苗儿炙烤着她的脸颊,有些发烫。

    暮青深吸一口气,怀着迫切的心情匆匆地扫了眼家书,恨不能一目十行,一眼就看尽信中之言,却不料这一眼扫下去,她的眉尖儿忽然不受控制地颤了颤,随即猛地将信往桌上一拍!

    啪!

    月杀闻声看来,见纸风扑得烛火摇动,火光在女子的眉心间跃动着,那脸色真称得上是瞬息百变。

    中军大帐外,邱安尚未走远,听见声响不由回头,正琢磨着那声响是何由来,就见暮青挑开帘子走了出来。

    “请瑾王前来议事,你和乌雅阿吉也来。”暮青负手而立,神色如常。

    邱安一听暮青宣的只有他们这几个人,顿时猜到所议之事应与计取州城有关,于是急忙去了。

    刺月门乃江湖门派,专司情报及暗杀之事,门主的身份如若被世人知晓,难免会惹人诟病。当暮青知道动用刺卫实属无奈之举后,她就有意将参与此事的人缩减到了最少。

    巫瑾、邱安、乌雅阿吉、月杀,都是信得过的人。

    四人齐聚于中军大帐之后,神甲卫便在外把守,十丈之内无人能进。每当此时,军中就知道皇后娘娘又与将军们商议军机要事了。

    这夜,直到三更时分,邱安和乌雅阿吉才从大帐里出来。

    没走多远,邱安便停下脚步,仰头望了望山月。

    “邱总兵担心此计会败?”乌雅阿吉笑道。

    邱安愣了愣,摇头道;“那倒没有!这可是皇后娘娘的计策,老子亲眼在淮州见过她赈灾平叛,岭南王都被她擒杀了,她的计策,咋能不信?我就是挺好奇的,娘娘此前说陈飞顶多盘查三天俘虏,目前来看果真如此!本来我担心刺卫们即便进了城,但想行刺杀之计,也需先想法子从瓮城的军营之中溜进城中,这期间万一出了岔子,攻城之计便会功亏一篑,可皇后娘娘却说陈飞一定会将俘虏调入城中!你说这又是何缘由?王爷跟随娘娘的时日长些,要是能参透,不妨说来听听。”

    乌雅阿吉哈哈一笑,“娘娘不是说了,待大军进城之日,你自会知晓吗?”

    一听这话,邱安反倒更纳闷儿,“你说为啥非得等到大军进城之日?”

    乌雅阿吉似笑非笑地道:“这本王怎么知道?邱总兵既然一肚子的疑问,刚刚在凤驾面前为何不问?”

    “我、我这不是……”邱安咳了一声,硬把到了嘴边的话给吞了回去。

    半年之前,如果有人说他邱安会怕个女人,他非拿刀把那人给砍了不成!他行走江湖半辈子了,倒也不是真怕皇后娘娘那清冷的性子,只是每当她决断诸事之时,那气度总叫他发怵,就跟……就跟见了圣上似的。

    “邱总兵想想皇后娘娘审人时的手段就该知道,娘娘通晓之术世间难见,本王也不解她的心思。只是她的话,你只管信就是了。”

    “信是信……”邱安望着月色,再开口时,话锋已经转开了,“滇州城乃天下险关,倘若咱们真能不费一兵一卒就拿下岭南的州城,天下间那些自诩熟读兵书之人还不得把眼珠子给瞪出来?一想到这事儿,老子就他娘的激动,今儿夜里怕是睡不着觉了。”

    乌雅阿吉闻言又哈哈一笑,笑罢神色稍淡,仰头望着黑沉沉的夜空,似真似假地道:“是啊,自从进了岭南,小爷就没睡着过……”

    山月寒凉,夜风微寒,两人再未说话,只是同行而去。

    这时候,中军大帐里却传出了话音。

    巫瑾道:“百姓信奉阴司之事,此计只怕有损你的名声。”

    “我只在意这场仗打下来会有多少伤亡,这是伤亡最小的法子,就是费些时日。”暮青起身走出大帐,也仰头望向山月。此月照着南疆的山河,此刻也必定照着汴都的宫墙,自爹过世之后,她习惯了漂泊,从未像今夜这般盼着早归,“只要攻下州城,后方的城池就好过了,希望一个月内我们能走出岭南。”

    “这一路上辛苦妹妹了。”巫瑾也走了出来,与暮青一同望着月色。

    “大哥也出过力,将士们也皆在用命相助,如非大家同心协力,我一人如何能成事?倒是这一路走得慢,对不住大哥。”出来两个多月了,还没走出岭南,一路上她又是折道淮州平叛,又是助朝廷平定岭南的,巫瑾一句牢骚也没发,他父皇病重,他想必比谁都急着回去。

    “二十年都等过来了,还差两个月?”巫瑾仰着头,山月当空,广袖迎风,眸底添了几分惆怅。他离开故国太久了,久到已经记不起故国的明月了。说来也是讽刺,离两国的边境越近,他越发不知道到底哪一边才是自己的故国了。

    暮青回过头来,看见巫瑾的神色,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

    罢了,待攻下州城再说吧。

    *

    次日,朝廷大军继续往滇州城下送俘虏,而且一送就送了四人,说是买二赠二,还说俘虏养在军中白费朝廷的粮饷,明天要买二赠三。

    这简直是侮辱与挑衅,岭南军中怨气重重,眼看就要压不住了,那些俘虏就跟引火绳似的,主将陈飞为稳军心,一面称俘虏在朝廷军营里受了惊,以休养为名把他们遣入城中安置,一面去王府请命出兵。

    廖先生死了,南图的人早在听说岭南王被擒杀后就急匆匆地撤了,如今的岭南由刺史李献主政,由岭南王生前的亲信们调度大军。

    一番商议,王府里终于同意出兵。

    嘉康二年正月十八,这天凑巧是岭南王被擒杀满一个月的日子,岭南军出动了两个营精锐弓兵埋伏于州城十里外,打算在神甲军押送俘虏到州城的路上拼死一战,为岭南王报仇雪恨。

    可从清晨等到傍晚,埋伏好的弓手们都没能等来神甲军。眼看着天色已晚,陈飞担心朝廷有何诡计,于是命大军撤回,并急命斥候前去打探,果见朝廷的军营里有动兵之相!

    陈飞急命岭南军备战,二更时分,只见官道之上火把绵延,朝廷大军发兵十万到了滇州城下。

    只见险道崎岖,山关峻拔,滇州城如同坐落在黑天之上,巍巍城楼,火光煌煌,若黑崖之巅生着天火,令人望之生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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